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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城市去



去年年末,我前往山西參加中國作協組織的一個作傢采風團。這次去的是一個古村落,據說已經有一千多年歷史瞭。在看完回來的顛簸的旅行車上,一個年輕的編輯——她是“90後”——跟我說,每當我看到你們謳歌鄉村文明,煞有介事地宣泄自己的鄉愁的時候,我就特別鬱悶:你們幹嘛不回農村,幹嘛天天窩在城市裡跟我們爭奪資源和空間呢?

我大為驚異,她的話語幾乎讓我剛剛在古村落醞釀起來的溫情瞬間變冷瞭。後來我仔細想想,她的這種觀點,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也曾經強烈地表達過。那段時間我身體一直不太好,她在我們傢幫忙。一年後,她執意與老傢定瞭親的男友分瞭手,一定要我在城裡幫她尋覓一個男朋友。後來她真的找瞭個打工青年,兩個人共同打拼,在城裡買瞭個二手房。她說,就是在城市裡要飯,也不能再回農村瞭,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過那樣的生活!

“那樣的生活”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?我覺得,如果沒有既在農村又在城裡生活過的切身體驗,是很難說清楚的。在許多人眼裡,城市簡直成瞭萬惡之源。因為有瞭城市,才有瞭傳染病、貧窮、犯罪和人心不古、世風日下的罪愆。也因為有瞭城市,造成瞭鄉村文明的衰落和故鄉的凋零。這種看似簡單直接的結論,影響瞭很多人,也成為很多作傢最容易復發的心病。像哲學傢一樣,作傢們對“鄉愁”異常敏感,尤其是中國作傢。畢竟我們享受工業文明的時間比較短,我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,很難充分建立起對城市的信任。然而,當我們哀嘆“鋼筋水泥的叢林”時,我們幾乎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:我們有可能從龐大得包羅萬有的城市肌體上,摘下我們孱弱的身體嗎?

其實,像大多數作傢一樣,我的寫作也充滿瞭城鄉之間的掙紮。除瞭獲獎的《明慧的聖誕》,前兩年我還為《光明日報》副刊寫瞭一個短篇小說,叫《北去的河》。小說的主旨就是反映城市和鄉村尖銳的對立:春生和秋生是一對情同手足的堂兄弟,堂兄春生在老傢當農民,堂弟秋生在北京某部委當司長。秋生為瞭幫助哥哥,就把春生的女兒雪雁弄到北京來,想著“跟他們三五年,給她在北京安排個工作,再找個婆傢”,等堂兄堂嫂“他們老瞭也去北京”。這樣的安排可謂既順理成章又情深意長。“剛到北京的時候,雪雁是真歡喜。每次打電話回去,都要跟她娘叨叨半天,在電話裡領著她娘把個北京城踢騰個遍。”誰知好景不長,雪雁“過不瞭多久,就開始鬧情緒瞭,先是給娘訴苦,天太幹,渾身像蛇低音喇叭電容蛻皮似的,一層一層往下掉皮。後來又說嗓子堵得難受,整天脖子像被人掐著喘不過氣來。再後來,就直說瞭,想傢,死活不在北京待瞭”。春生原以為秋生把他喊到北京來,是讓他做做女兒的工作,不讓她回去。誰知秋生的意思一是來讓他看看女兒的生活環境,二是為瞭告訴他,“別說孩子,我都常常想啥都不幹瞭,回咱們傢種地去。在傢裡頭過日子,快是個快,慢是個慢,心總有個落地的時候。哪像這裡,天天急得跟趕黃昏集一樣!”

於是,春生回到瞭故鄉,突然發現傢鄉是如此美好,感悟到“傢並不是光指房子、床鋪和鍋灶,它是地土,是樹木,是水,是氣味汽車後級安裝兒”。

這篇作品發表之後,得到瞭很多作傢、編輯和讀者的熱烈反饋。還有人說這是我寫的最好的一篇小說,因為它“說出瞭我們心裡最想說出的話”。

可是,這樣的故事真是我想說的嗎?那是我對鄉村的真情實感嗎?小時候,每到寒暑假,我們就會被姥姥領到鄉下去,姥姥說接接地氣身體健康。城市生城市長的我們,看到遼闊的原野、清澈的河流和無邊無際的叢林,心裡總是覺得莫名其妙地感動和憂傷,就覺得這是老傢,老傢就應該是這個樣子。但是,後來慢慢長大瞭,就有瞭隔閡和嫌棄,有瞭分別心。那種漫天蔽野的腐敗氣息,不知道是來自淋濕的柴火垛還是年久失修的屋頂,總是揮之不去。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豬羊糞,讓人避之唯恐不及。再到姥姥傢,那種親切感怎麼都找不到瞭。凳子不敢坐,怕臟瞭自己的衣服;實在忍無可忍瞭,才會皺著眉頭去一趟廁所;捏著鼻子吃一頓飯,也是為瞭安慰姥姥,飯後就逃也似地回城瞭。

有時候,我們還會被父親逼迫著回他的老傢,那是我們更為陌生的地方。每當他告訴我們說,這裡就是你們的故鄉的時候,我心裡就非常別扭。我們既非生於斯,也非長於斯,憑什麼它要成為我們的故鄉呢?父親去世後,每年的清明節,我倒是都要回到這個“故鄉”。每當我看到它破敗的村落、堆積如山的垃圾和越來越稀少的村民,我就清楚地知道,鄉村的衰落,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歷史巨流。

況且,我對城市的依戀,一點不比別人少,甚至可能更多。思鄉戀舊這樣的情懷,也隻能反映在小說裡吧。而且即使在小說裡,除瞭一種未加深思的無病呻吟,也沒有更多的東西要說。我看過賈平凹先生的一篇文章,他說,做飯的時候,到廚房裡把水龍頭一擰水就流出來瞭,一按煤氣灶上的開關火就燃燒瞭,感覺如今水這麼方便火這麼方便,就十分快樂。

何止如此!城市除瞭給我們提供生活和交流的便利,也幫助我們迅速成長。那些我們素昧平生的人,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在給我們運輸蔬菜和魚肉,睜開眼睛就給我們播報新聞,把最新鮮的牛奶放在我們門口的奶箱裡。我們乘坐著各種車輛,穿過一個又一個街區,在意料的時間內到達我們想去的地方。所有忙碌的背後,是信息和財富的湧流,是一年比一年進步的繁榮。借助別人的經驗,我們的眼界打開瞭,我們的人生邊界不斷拓展。城市就像一個溫暖的傢園,把我們每個人都收留在她寬大的懷抱裡。

有時候,我覺得“等等靈魂”是一個莫名其妙的、軟弱者的借口,它還帶著農耕音響電容安裝文明的胎記——那是一個以慢為美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時代。人類的靈魂未必一直追逐在身體的後面,它有可能比身體走得更遠。那些早期城市的規劃、建造者們,他們以過人的膽識、超前的眼光和堅定不移的信念,把人類帶入新的文明。正是因為有瞭城市,我們才有可能集聚起人口、財富、文化和天才,才有可能設計、規劃和創造我們的未來。正如詩人華茲華斯在那首著名的歌頌城市的《寫於威斯敏斯特橋上》的詩中所言:


世界沒法展露更美的容顏:

誰若是看不見這壯麗美景,

那他的靈魂定是呆滯愚鈍;

城市此刻披著美麗的晨衫,

披晨衫的城市質樸而恬然

……

是的,沒有城市,世界確實沒法展露更美的容顏。

城市一定比鄉村文明嗎?這麼說,其實也不公平。一些鄉村,環境優美,衛生條件也不錯,似乎從某種程度上更適合人居。城市也好,鄉村也好,人在其中,要能長久生存下去,呆得住,才能找到傢的感覺。



(原標題:到城市去)



本文來源:人民網-人民日報海外版

責任編輯:王曉易_NE00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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